【史向】【瑜亮瑜】酹江月
深冬时分，江畔一片萧索，经霜的芦苇浸在斜阳里。
尽管大战在即，周瑜还是如期至江边赴约，三天前，诸葛亮说他将会在开战之时离开江夏，接着又神秘的说给都督备下了临别的礼物。
“三日后的傍晚，公瑾可来江畔相会。”
周瑜记起那人说这话的神情，带着三分狡黠七分正色，当时已是夜间，周瑜看着他回到江畔舟中，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消融在茫茫夜色里，随着月光一起消失不见。
舟中已置下暖酒，舟人解缆，缓缓行船，不时传来让人安定的细微的桨声。周瑜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就这样跟了这个人上船，船停泊在水中央，远远能望得见江边水寨，安静地环抱着那一湾江水。
虽是开战前夕，两人却都很有默契地不谈战事，只是对坐饮酒，叙些闲话，不觉已是更深。
“孔明所说的礼物，不过是泛舟江上？”周瑜难得有心情调笑。
“就请公瑾至舱外一观。”
周瑜虽有些不解，还是掀起暖帘，当他步出船舱外的一瞬间，不觉一怔。
满月朗照江心，恍如白昼。近日来笼罩在江上的雾气竟全然散去，仿佛那流泻而下的月光有着将阴霾一扫而空的力量。
周瑜有些讶异，这些年，竟从未认真览过江上月色。
“这一江明月，就是我送公瑾的礼物。”
周瑜转身，望着跟出来的人，那熟悉的面容有一半笼在船的影子里，显得棱角分明。他一时有些恍惚，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那个人，那年轻的心中，不知究竟勾画着怎样的江山天下。
月下，周瑜弹起琴来，琴声铮铮摄人心魄。
“孔明听到什么？”
诸葛亮合起眼沉吟了一会儿。
“江涛，鸿雁，经霜的芦苇，战场的斜阳。”
“还有呢？”
“流逝的时间，生命，亘古的苍凉。”
周瑜不觉一哂。
“年纪轻轻，偏会做伤怀之语。”
随着最后的一拨，余音荡漾在月色里，像点点萤火溶入夜中，消散不见。
“这江上明月，还是少看为妙。”
诸葛亮换了个随意的姿势，“却又为何？”
周瑜斟满手中杯，杯中溶溶地摇曳着一轮月，他将这轮月向江心的月影倾去。
“对着此情此景，心上难免生出些苍凉，感慨这世间沧桑变幻，惟有江月永恒。而与那永恒的月相比，愈显出人生的渺小与短暂，我们便不免自哀自怜，一生辛劳所筑的一切，百年后终将归于尘土。长此以往，便失了对生命的热情与执着，直至坠入无际的虚空中去，却反而相信这虚空才是真正的归宿。”
“公瑾是说，与其做个聪明人，不如做个普通人——不去参什么人生之道，也不去想什么生前身后，只管做自己的事，工作来了就认真做，无事的时候就自在逍遥——”
“大概吧。”
“既如此，于明月何辜。它也是只管做自己的事，只管从古至今，垂怜着天下或有识或无识的众生呐。”
诸葛亮起身挪了琴过来，七弦作出冷涩的吟唱。
“梁甫吟么。”周瑜浅笑，月色映得他的笑容有些苍白，“明明是大好韶华，偏喜好作哀歌。”
“哀伤是迟早的事吧。有多少生，就有多少死，有多少相聚，就有多少离别。”
“认知到生的渺小与短暂，是为了更珍惜人间的温暖。倒是你，”周瑜不觉改了称呼，“却追逐这哀伤——”
周瑜没有再说下去，斟了酒一饮而尽。
两人自觉地一起静默了下去，成为江心月最好的陪衬。
“千年之后……不、或许仅仅百年，当所有的金戈都销蚀，所有的城墙都坍圮，当我们追逐的一切都不复存在——也只有这一江明月，还留在世间，向后人诉说这亘古的苍凉。孔明，谢谢你的礼物。”
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咬不清，周瑜斜斜靠在船舷上，望着江边隐约闪现的灯火，水寨如同一只驯服的兽，卧在山崖的影子里。
诸葛亮知道，他没醉，只是装醉。
——醉不了，故作一场醉态又何妨。
暂且，与江天一道，醉在这赤壁的月色中。
周瑜故作呢喃醉语，“孔明你看，这江，这月，是否还缺了点什么？”
江天寥廓，泛白的月将天地都染了霜，山崖的影子在江水中溶溶流动。
唯独缺一个仗剑临风的公瑾，月光流转在银甲之上，每一片甲都跳跃着一个月亮。
“公瑾，亮的礼物，可不止这一件哟……”
带着三分狡黠七分正色，诸葛亮向周瑜耳畔低语。
周瑜朦胧的双瞳骤然放大，他紧盯着江边水寨，那一点灯火映在眼中，有风掠着江面而起，将星火吹燃成一片，周瑜的眼中，似乎映出了被血和火洗成绯红的，名副其实的赤壁。
遥远的水寨似乎有呼声传来：
“……起风了！是东南风！”
